无俍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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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张红漆实木四角方桌，一边是书架，另一边也是书架。一扇玻璃明亮的大窗，一边落着窗帘，另一边也落着窗帘。两把椅子上面对坐着两个人，一个在写字，另一个也在写字。

许是空调温度太舒适，或者光线亮度太缱绻，还有耳边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也实在悦耳动听，魏无羡原本强迫自己像蓝忘机一样挺直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他将脸搁在左手臂上趴着，过了好一会儿，右手的力道一松，钢笔便朝纸页倒去——

蓝忘机眼疾手快将它抽走合上笔盖，这才避免了笔尖在笔记本上拉出一道丑陋的歪线的惨剧。

中午快到饭点时魏无羡才被轻轻拍了一下，睁开眼时看见蓝忘机正站在自己身边，低头与自己对视。他半眯着眼把蓝忘机垂在身侧的手抓过来章法全无地胡乱亲几下，又捏了捏那掌心，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伸个懒腰坐起来。

从图书馆出来走向食堂，一条蜿蜒而去的林荫道。正是春光明媚好时节，落叶乔木的叶子还未完全长好，红黄相间的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泼洒着斑驳日光，随着风的节奏摇摇晃晃，脚步踏过，鞋面被映得透亮。

魏无羡在蓝忘机身边倒退着走，举高手臂摊开手掌，让金光乱闪的蝶从指缝间退走。蓝忘机怕他磕绊，握住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却被他抓过去十指相扣。

从图书馆走到他们要去的三号食堂着实不是什么短程。近半小时在正午的路上走着，刚开始遇到认识的学弟学妹学长学姐时，魏无羡还能精神气十足地和人打打招呼聊聊天，后来没再遇见熟人，他又开始犯困，转身把自己挂在蓝忘机肩头扒紧了，半真半假地长叹一声：“唉，我想睡觉了。”

蓝忘机目不斜视：“刚才睡了两个小时。”

魏无羡手上使坏去捏人家的耳垂，道：“没办法呀，犯春困嘛……哎蓝湛，你觉不觉得每次和你一起学习我就总是在睡觉？”

蓝忘机瞥他一眼，眼神里明摆着“原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魏无羡看他满心欢喜只觉可爱，手上转移攻势去捏他的脸，道：“哎呀！在你身边比较安心嘛，听到你坐在对面翻书写字就觉得，这日子真安稳，睡了睡了……于是就这么睡着了！”

蓝忘机神情有几分无可奈何，把脸上那只作恶的爪子移到自己肩头。魏无羡叹道：“这倒是有点锁定音的意思了，以前我都没想过我的锁定音会是什么，现在觉得你翻书写字的声音就不错！我喜欢！”

蓝忘机冷声道：“又在胡说。”

魏无羡笑道：“好啦，知道你不喜欢听我提这种事。我们两个一定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你就放心吧！到时候老了，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谁也别嫌弃谁啊！哈哈哈哈哈哈！”

或许安稳活着然后老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蓝忘机侧头看魏无羡笑得夸张甚至笑出眼角一道细纹的样子，唇角略略一勾。

06

阳光无言，雕栏沉默，碧波噤声。湖畔群对情侣，水中数尾锦鲤。

蓝忘机手中提了个文件袋，走在鹅卵小径上。探寻的目光不断投来，久久不肯移开，无形又有形地、善心或恶意地，揣度着这人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死了老婆的苦大仇深。

“……真的吗……我昨天听说……”
“……对啊对啊……哎呀不是……”
“……我们学校最有名的那对gay啊……”
“……就是蓝……无羡车祸……”
“……当场就死掉了……”
“……那个魏无羡……啊他……”
“……货柜车司机酒驾……过马路……撞……”
“……太惨了……腿……没……”

蓝忘机突然停住了脚步。正好在他附近的几个人一惊，以为八卦讨论得太大声被正主听见了，不免尴尬，悻悻地闭上了嘴。但蓝忘机连一眼都没有分给他们。迎面走来一个眉头紧锁同样没什么好气的年轻男人，深紫色衬衫开了两个扣子，衬托得整个人的脸色更加霸道阴郁。

那人手中握着一卷A4纸，正是江澄。

两人正面对上，招呼也不打，对视一秒，直接岔向林间另一条路。他们背后，停顿的讨论声继续，且更加放肆了。

“……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这边来做，到时候，你来一趟。”

江澄伸手要过蓝忘机手中的文件袋，绕松了白线往里面看了一眼，展平手中纸卷也放进去。

蓝忘机应了声好，随后又道：“骨灰……”

他的话刚起个头就被江澄十分冷硬且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免谈。”

蓝忘机尽力保持着涵养，面上神色不动，道：“能否让我同江先生谈这件事。”

江澄却是嗤笑一声：“你要找父亲谈？蓝忘机你可不要忘了，我不也是江先生？魏无羡即便是和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脸色变幻一瞬，仿佛再给他好几十年他都无法在这两人身上顺畅地用这个词：“……谈恋爱，他也还是我们江家的人，他的身后事，就不劳烦你蓝家的手伸那么长了。”

蓝忘机听他所言，嘴唇开合一下，没再说什么。江澄见他不再坚持，表情稍霁，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挑高一边眉毛，这副睥睨众生的样子倒和前些年的魏无羡有些相似。然而他开口又带几分嘲讽：“你们不是感情深厚？他的锁定音你总该知道是什么吧，要真能把他召回来，岂不是比抱着骨灰盒子活守寡好太多？”

蓝忘机像要作答，江澄却没兴趣再听，扔了一句“事情敲定后发到你微信上”便转身走人，把蓝忘机扔在原地。

在原地站立许久，一片迟了的枯叶飘落肩头。蓝忘机抬手将它拈了，松开指尖力道，它便飘飘然落在了地上。垂眸看了它半晌，蓝忘机摸出手机划了两下，脚下转了个方向，朝图书馆行去。

07

魏无羡在街上乱飘。

虽然他连自己为什么选择回到今生来找锁定音都不记得，但是来都来了，不找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潜意识中他笃定地相信着，肯定有这样一个人，守着自己的锁定音，等着自己回来。

越是这样想，心中寻找的信念便越是坚定。但也正因为这样想，心中的失望与不甘才被一直放大。

若是找到了锁定音拥有了化为实体的能力，鬼头上的索引针就会消失，虽然鬼友们仍然能够辨认出这是个鬼而不是人，但是看起来还是比普通插着针游荡的鬼厉害许多。魏无羡游荡了这么久，飘遍了大半个国家，熬得他自己的索引针都成了深灰色，见过的无针鬼的数量也还是没到五十个。

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魏无羡偶尔也会怀疑，是不是拥有自己的锁定音的人并不知道其中关窍、或者没有想过要他回来，所以他才一度无迹可寻。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处，魏无羡有时也会自嘲，是不是自己偏生与这人世有缘无分，年纪轻轻死化作鬼不说，化为实体的希望本就如此渺茫，幸运儿肉眼可见地少得可怜，这样的好彩更是强求不得。

他也见过一些鬼友，找了几天便不想再找，挥别人世回返阴司。他还见过一些鬼友，执着地花光一百天的时间，心生执念，期限到时极不甘愿表情扭曲地被索引针的力量强制带走。但他还卡在一百天里，卡在人世之中，像一根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鱼刺，卡在让自己万分难受的喉口。

经过一家奶茶店的落地窗时，魏无羡望着玻璃上只有鬼魂能看得见的倒影，估摸着那根针的颜色，猜想着日期，叹了口气。

起初他还会数自己死了多少天，数着数着忘了，反正会弄错干脆不再数。但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只能当后者了，百日限满被扯回阴司路口时，不知左边的姑娘有没有右边那位漂亮。

星期六的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魏无羡把自己泡在阳光里，温度刚刚好，几乎可以把他已经无形的一身骨头煮得酥软融化。他沿着那家奶茶店的外墙走，一位坐在窗边的女孩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女孩面前摊着一本作文本，还摆着一杯奶茶和两碟甜品。她正咬着笔杆为了作文题目绞尽脑汁，而手机横屏摆在桌面，画面中同样有一个人在用纸笔写着什么东西。

魏无羡落寞地勾了勾唇角，心想，真好啊，和男朋友一起学习吗。想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羡慕这种事情？真是有意思了，还以为自己是那种偏向于潇洒一生的人呢。他甩了甩头，试图把多余的想法拎起来扔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男朋友”三个字还是让他心里发梗。

他定了定神，也是闲得无聊，细看那姑娘的手机，这时才发现屏幕上似乎不是那种一个大框套着一个小框的视频聊天页面，而且要是男朋友陪着学习，为什么只给这女孩看个下巴，不该露个脸吗？

心下好奇，魏无羡探头过去想要看个究竟，结果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个鬼，这一探之下就把自己的头探进了落地玻璃内部的店里。魏无羡保持着这姿势沉默了一秒，偷偷感慨好险自己个子高腿又长身体能上浮，没有碰到女孩，不然单方面把女孩熊抱在怀里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这么一来，他索性穿墙而过迈入店内，蹲在女孩桌子旁边，凑近了去看她手机上的画面。

雪白的衬衫熨烫得十分平整，腕表是大方好看的样式，笔记本上没有折角却有简洁的标记，钢笔被握在一只形状优美的手中。阳光被窗帘阻挡，柔和了好几个度，在实木桌面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那女孩坐在店面一隅，店里本来也没多少人，她估计是没带耳机，就开了音量外放。魏无羡听到从手机扩音器那密集的黑色小孔中涌出的，钢笔在纸张上写划的声音，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平稳地，波澜不惊地，持久不去地，这声音在响着。是烙印着一个人生活气息的节奏，是锁定了一个人灵魂记忆的音调。

似曾相识。

确实相识。

魏无羡保持着蹲在桌边的姿态，那声音响进他的双耳，在他早已变作虚无的脑海中撞击出无数情感交织的回唱。

他仿佛大梦初醒，伸手去摸头上的索引针，五指可能不够，他双手都插入发间，急切地逡巡，确认自己真的摸了个空之后，他猛地站起身来，竟然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双腿蹲麻了的错觉。因为他已经没了重量，这没轻没重的一大动作让他差点顶出奶茶店的天花板跳到二楼去。于是他又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放声大笑，笑出了满脸无法滴落的泪。

08

临近假期，比假期更先一步到来的，是学期末的考试与论文修罗场。学校五层图书馆一如既往灯火通明，但人流密度明显骤增。

不过这当然难不倒蓝忘机。他永远在最早进入图书馆的一批人中间，仿佛要在那张临窗方桌边上扎根。

这是他直播翻书写字的第91天。这许多天来日日如此，从不间断，早晨到正午，晌午到黄昏，夜幕初降到月盘高升。

不知为什么，蓝忘机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傍晚时无端地起了一阵风，柔柔地落在他颈侧唇边，像一汪春水浸出的一柄小钩，不依不饶地要将他的神魂勾走。

这让他不禁再次回忆起几乎每夜都会在脑海中重新上演的鲜血淋漓的那一幕。那天也有这样一阵风，像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也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灵巧调皮的指尖从他发顶游过。

晚上九点整，蓝忘机准时停笔，关掉直播，收起手机，开始整理桌上的学习用具。他低头扣上钢笔的笔盖，将笔放回笔袋中，再抬头时，这么多天来没人打扰的木桌对面的椅子上却凭空坐下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双满盛星月顾盼生辉的眼睛，鸦羽般的眼睫在图书馆暖色灯光直射下投出两扇暧昧的淡影。明明正是天气火热的夏秋之季，他却还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衣，袖口挽到肘间，右手托腮，笑意盈盈地望着蓝忘机。

图书馆里没有人讲话，一个个“静”字标识紧紧贴在白漆墙面上。蓝忘机在这片沉默中听见自己突然停滞的呼吸，听见自己恍若擂鼓的心跳，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小时候花园里初见，他觉得他不懂收敛真是轻浮又聒噪。高中后出租屋床上，他觉得他媚意叫声就是致命毒药。昨天午夜梦回，他觉得他大概只是匆匆降临的一场梦境。

但多少梦都在这一瞬间碎裂了。水晶球里纷纷扬扬的雪花粒子停了，里面站立的小王子走了出来，八音盒里叮叮咚咚的清脆音符静了，彩虹在小钢琴上升起。蓝忘机听见一声魂牵梦萦——

“帅哥，傍晚时见到你太激动了，没忍住亲了你几下。占便宜是我不对啦，别生气啊，以身相许作为赔礼，你看行不行？”

蓝忘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笔袋，布料被他手掌折叠禁锢，留下略显难看的凹痕，他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里面装的几支钢笔一齐拦腰折断。他另一只手先是止不住地颤抖，后来死死扣在桌面上，仿佛要用五指在红漆实木上挖出几条沟壑来。

有一只脚，在桌面下伸了过来。蓝忘机认得出那只脚上穿的是他陪魏无羡一起去买的一双低帮靴子，鞋子内侧有着别致的装饰物。91天前这双靴子被碾压在货柜车的车轮底下，皮革本色浸泡成了褐红。而现在，它正在自己的小腿上漫不经心、似有若无地敲打。

大概是一串电码。

对面的人很耐心地等他反应，脸上的笑意不褪反深，动作更是过分，伸长了小腿过去和他轻轻磨蹭。半晌，蓝忘机才松开了笔袋，抬起方才扣在桌面上终于不再颤抖的手，伸向自己的正前方。

他面前或许只有一团空气，但他却在这看似虚无缥缈之中，拭去了魏无羡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泪。

————————活见鬼-全文完————————

这一篇居然也有小一万字了，哇我居然一天更这么多，吓死人了难道我手机打字真的比电脑快。。。

我对江澄没有意见！

想看评论，谢谢啦XD

补充小设定：
91天＝13个星期（13年太长了心疼我叽）
鬼魂需要从锁定音中汲取力量才能化为实体，所以叽叽每天白天都在学习……哦你问晚上干什么？羡羡白天充满了电你说他们晚上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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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好像虐到了道友们而且设定还是没交代清楚，写个小剧场给大家开心一下。
蓝忘机上门拜访江枫眠夫妇，正好江澄在家。
然而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虽然江澄打开门的时候看着蓝忘机的确是一个人。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带一个只有蓝忘机自己能看见听见摸到的鬼啊！
蓝忘机面无表情仿佛棒读：“江澄你个傻，起太早胡子忘记刮了吧哈哈哈哈。”
江澄青筋怒涨：“姓蓝的你什么意思？！”
蓝忘机面无表情继续棒读：“傻，吗你江澄，他明明就是在帮我讲话啊哈哈哈不能聆听我的谆谆教诲是不是超级难受啊。”
江澄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