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作一个仍然爱你的哑巴

【忘羡】木雕酒碗(上)

※时间至少是建国后,具体没有铺设
※基调比较沉重预警(但其实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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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酒碗    上

        我去寻老魏的时候,他们家院门大敞着,堂屋里只有蓝先生在。按照规矩,我朝大方桌上那只檀木方盒行了一礼,告诉蓝先生我是来寻老魏的,又躬身退出去,熟门熟路地朝他们家院子后面那块菜地过去。站在垄上往下瞅时,老魏果然就在了。我一边朝他跑过去,一边拢着嘴喊:“老魏!来我家喝酒!”

        老魏正仰在他的两垄辣椒中间睡觉,看样子没睡着,只是没睁开眼睛。等我直跑到了他跟前,一屁股扎在他身边,他才懒洋洋地开口:“别坐了我的辣椒……你家又有什么好事?”

        我瞟见一条软虫扒着他的肩在钻,伸手帮他拎了扔去一边,道:“三叔来了,带了一条大鱼!我妈要你摘两把辣椒来。”

        “顺便让我再煮一锅汤?”老魏睁开眼睛,捉住我的裙摆给我压在腿上,笑意一点点地从唇角浮起来。我跟着他的动作把裙子弄好,换了个蹲着的姿势去拉他的手:“你少放点辣椒就让你煮!上回那根本不能喝了!快起来——”

         老魏被我拽起来了,我们俩都站起来,在地里四下看,他拍了拍我的肩:“穿着裙子,要坐得有个样子,别跑得太快,裙子不可以掀起来。记住没有?”

         我点点头,又催促他快走。他说在地里躺了脏,回家换身衣服,要我摘了辣椒先回去。

         等我到家没多久,辣椒还没洗完,老魏就来了。换掉了在地里躺着时的长裤,穿了条大裤衩,长袖衬衫洗得旧了有些变色,我依稀记得从前这衣服在蓝先生身上穿过。他手上果然拎着一只木雕酒碗,进了院子把酒碗在桌上一搁,揉了一把我的头,迈进堂屋去和爷爷奶奶问候过,又转身进了厨房。爸妈和三叔都在里头忙着,屋子里传出大人们相处时才有的话语声。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盯着老魏的酒碗使劲儿地瞧,伸长了脖子去用力端详,却又不敢拿在手里。

        老魏从没有明说过,但大家都认为,这酒碗是蓝先生过世前完成的最后一套作品。

        之所以说是一套,是因为它的确配成一套,似乎是依照容量从大到小排列的。前一年我见过的那一只比现在摆在我面前这只要大上一轮,我的手撑开一拃才能勉强够着碗沿两侧,这一只却很明显地不满一拃了。我自信我的手没有长得那么快,那就肯定是碗小了。我记得的两只碗都是木质的,打磨得极其光滑,但图样我却没有弄清楚过。上一只碗的身上有一竖,这一只碗身上也有一竖,但是也不太一致。我不认为蓝先生那样的人会给自己的作品蹭上刮痕,老魏也绝不会这么对待经蓝先生之手做出来的东西,那么就只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人刻意为之了,但这却更让人捉摸不透。

         老魏双手插着兜从厨房晃出来时,我正慌着把视线往回收,没钓上来什么大鱼,他背后是一轮吊在高压电线上的太阳。

         我们都没说话。爸妈端着菜上桌,三叔去拎墙根那坛酒,老魏拿了酒碗朝着水龙头走,于是我进堂屋去,喊爷爷奶奶出来吃饭。

         三叔给老魏倒酒,老魏说他自己来。米酒刚好满到碗面,不多不少,手法娴熟,极有分寸。注意到我略微惊奇的目光,他把酒坛传给三叔,扭头朝我低声道:“他只让我喝一碗——耍个赖也没什么错。”

        我心说蓝先生见你这样指不定又要冷脸了,虽然他脸本来就冷。

        吃饭时奶奶说起家里一把椅子坏了,老魏当即爽快应下帮我们修,今晚就能弄成,于是我又有了一个跟去老魏他们家里的理由。

        月亮很圆,很大,亮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估计抵得上村口广场上那大灯泡的好几十倍,我长大后进了城就再没见过这样的大好月色。月光漫洒在地上,把狗尾巴草和白叶子花全部照得清清楚楚。

        我发现了一块非常不规整的石头,和老魏一起踢着它走。这压根不用比赛,踢得远的当然是他,踢得准的也肯定是他。老魏左手拎着从我家侧屋里拿出来的瘸腿椅子,把它悠在空中甩着,右手虚握成个拳头搁在我右肩膀上。木雕酒碗交由我捧在手里,里面还有后来三叔特意再倒上的半碗酒。

         村里面没有人家养狗,走在巷子里只听见隔墙传出的说话声,还有一块石头撞上路边其它石头的动静。

        我们到了老魏家时,看见院子里多了好几条木头,横在水井边上。木头底下压了张字条,老魏没去看。他把我家的瘸腿椅子安顿在西南角的一大片刨木花旁边,引着我进了堂屋。

         老魏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但是摆在蓝先生的檀木方盒后面,没见他添过一次油,甚至连蜡烛我都没见他点过。堂屋里只有月光照在院子里又映进来的些许光亮,昏暗中我望见了蓝先生那张好看得仿佛神仙下凡一样的脸,一如生前没有表情,框进木雕相框后却又平添几分温和近人。

         我捧着酒碗向蓝先生行了一礼。老魏从我手里把酒碗接过去,将酒泼在大方桌下面,我知道他是要和蓝先生说话了,就很识趣地出了堂屋,去那一堆刨木花里找乐子。

        没多久老魏就转出来了,用脚扒拉开那一大堆刨木花,于是我终于看见那条熟悉的长凳。村里孩子都明白,从前这条长凳是蓝先生做事时坐的,是他的专用,蓝先生过世后就成了老魏的专用。老魏即便招呼我们坐,我们也不敢坐的。我和老魏亲近,自然不会突然坏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是蹲在一边看他摆弄那张瘸腿椅子,陪他说话。

 

        蓝先生从不在太阳落山之后做事,但老魏却喜欢坐在星星月亮下面削木头。我看着他把那条木头腿从椅子上拔下来,从刨木花里挖出一节木料,比了大小,用墨斗弹了几下,铺开工具,重新做椅子腿。月亮照在他沉默的身形上,两鬓飞霜,抿起嘴唇的神情居然和蓝先生有几分相像。

        我总觉得老魏是在蓝先生走后才开始变得像他的。话变得少了,穿曾经只属于蓝先生的衬衣,放下地里的土豆萝卜回家做木匠。最大的变化是他笑得越来越少,从前他总是一副在笑着的高兴模样,我每每以为他在笑,其实他没有刻意地笑。现在他不再是那个样子了,唇线闭合,是近似标准的蓝先生才惯有的神情了,只有真正笑开时才会显现原本的形状。

         我讲话,老魏并不总是应。后来我也不讲了,蹲在一边看,腿要蹲麻的时候他拍了拍我,说给我一把椅子坐。我抬起身,他手送来,于是我便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了。瘸腿椅子换了新腿扎实得很。老魏用脚把新的刨木花扫去一边堆着。

         不知为什么,这样看着他,没来由地,蓝先生的檀木方盒旁边摆着的一只木雕小兔突然就跳进我心间。那一只小兔子是很久以前老魏雕的,本来有一双,雕得极好,栩栩如生,一动一静十分可爱。蓝先生走时握着老魏的手,据说蓝先生手劲很大,我们也见识过他扛东西的样子,但那天老魏轻轻一抽就让蓝先生的手松开了,大概蓝先生本意没有要他陪他一起走。后来老魏把看着活泼些的那只兔子烧给了蓝先生,只留下静态的,沉默着坐在大方桌上。

          我心中一动,见他手里还有边角料,央他给我做个小玩意。他好脾气地笑,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个蓝先生身边那样的兔子。他仍然有几分笑意,情势却丝毫不松动,道:“你也知道那是他身边的,不能做给你,我只做给他一个人。——小老虎要不要?”

          我也并不如何喜欢老虎,最后要了只小猫。

          刻刀在老魏手指间灵活地转,蚊子在我们俩身边嗡嗡地飞。我问他要扇子,他便从裤衩口袋里抽出那把折扇给我。我把它打开来,木质的折扇上镂空的毛笔字形张狂潇洒,我认得那是老魏的姓氏。字体不像蓝先生的,反倒像老魏的,但这扇子又确实是蓝先生的手笔。说起来,蓝先生走了六年,村里的对联就丑了六年,内容也十分俗气。老魏除了自家的一概不肯写,但请什么人来写都没有这两人写得好。

          有了风,蚊子就没再来恼人了。老魏雕好了一只小猫,吹干净了木屑粉尘,递到我手里:“喏。”

           回家的路上铺天盖地都是月光,没多少人醒着了,一路安静得很,但我心里并不害怕。这条路光是老魏陪我就走过了千百回,没什么值得害怕的。送我到了家,老魏和出来迎的爸爸略一点头,交了椅子,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回去了。我回了自己房里,点起煤油灯来,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那只小猫,仿佛是个抻长了身体眯着眼睛的姿态。看够了,转短了灯芯,把它摆在床头,和小鸡小鸭小猪并排放在一起。

           这是老魏给我做的第八个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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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更完由此看

明天准备回老家开始没电脑的生活下篇明天能发则发,不行再想办法手机码。本来很不想把它断开,但是说过了今天结束前发文,即使半截也还是要发出来。然后重新编辑了一下改了一些错别字。

第一次尝试这种写法……虽然还没发完但是真的很想看评论,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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